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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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話那頭的人喊了他的名字，卻沒有接著說話。一時之間，只有微弱的蟲鳴鳥叫和淺而規律的呼吸聲，乘著手機的電波傳進他的耳裡。

「智君，怎麼了？」

相葉雅紀剛睡醒，起來幫狗兒添好飼料，再回到房間拿他落在枕頭邊的手機。一按開螢幕，就看到一則未接來電，上頭顯示的是大野智的號碼。他立刻回撥電話，響不到兩聲就被接起來。

他們不常使用手機通話，頂多就是傳傳訊息，告訴對方自己剛下班，提早收工了會早點回家，或是有事耽擱了會晚點回家。

相葉看著窗外那根從來沒移動過的電線桿子，老好人似地任由幾隻調皮的小麻雀在它頭上踩著輕快的舞步。不過是幾步之遙，自己卻被困在玻璃窗和對話的休止符之中，他試著猜想對方現在的表情和小動作，是不是又把手指擋在嘴巴面前？還是又伸手順了一下留長的前髮？

大野去參加合宿了，在富士山河口湖附近的一間木屋民宿。那裡的環境相當不錯，很適合放鬆身心靈，抵達的第一天他就傳了些照片給相葉，只有景色和其他團員，他沒有入鏡。而這趟打著練舞旗號的員工旅行為期五天四夜，今天是第三天，剛好來到中點。

看不到對方的臉，有種難以言喻的生疏感。雖然相葉善於聆聽，但還是不太習慣透過媒介和別人說話，他比較喜歡面對面交談，這樣比較好掌握說話的節奏，不容易冷卻。還好耳畔適時響起了有溫度的聲音，小小的，聽起來還有點委屈。

「雅君，我想回家了。」

相葉把手機換到另一邊，用慣用手把窗戶打開，微涼的風和被陽光曬暖的空氣一齊灌進空曠的室內，無聲的笑容也偷偷混進隊伍之中跟著一起舞動。

「那就回來啊。」

「遊覽車最後一天才會來接我們。」

「那你就乖乖待到最後一天吧。」如果他現在能看到和他通話的人，那肯定是噘著嘴皺著眉的。

「你不來接我嗎？」

「我的車大概沒辦法跑那麼遠，而且我還要上班呢。」

大野哼了一聲，和相葉說他們午休時間要結束了，有時間再聯絡。他把每一個字都拖得長長的，等道別的話也說完了，才不甘願地把電話掛掉。

又不是第一天上幼兒園，這麼想回家？

現在回想起來，大野要離開的前一天晚上，不時會投來某種近似於不安的小眼神，一旦視線在空中被他捕獲，又會裝作一副沒事的樣子，非常努力地貫徹著貓科動物的淡定精神。

隔天站在玄關前，大野先是把握在手裡的手提行李包放下，神色和動作都帶著幾分猶豫，似乎有什麼特別的話想對他說，卻只等到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，和一句幾天後再見，躺在地上的行李包又被主人提起來，跟著一起踏上旅程。氣氛竟然有些詭異，想用來道別的輕鬆話語也說不出口了，相葉默默把不要太想我替換成注意安全這種無趣的問候。

回程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，大野和幾個小夥伴在湖畔旁的空地升火，今晚是他們擅自訂定的烤肉大會，香噴噴的烤肉配上剛買來的罐裝啤酒，再搭配美麗的湖光山色一定很下飯。他試著忘卻白天練舞的疲憊，暫時寄情於山水和美食，不料食量偏小的他很快就吃飽了，於是悄悄跑到隱蔽的涼亭裡坐著，想一個人吹吹純淨的，沒有沾染到任何烤肉氣息的晚風。

沒過多久，他就看到有人朝自己的方向走來，是夏生前輩。雖然兩人年齡相仿，但她早一期加入舞團，所以算是他的前輩。人如其名，夏生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，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，完全沒有前輩的架子，非常照顧他們這一批新人。大野一開始也接受了很多她的指導和幫助，算是舞團裡比較熟識的人。

「大野君怎麼一個人躲到這裡來？大家在玩真心話大冒險呢。」

「剛剛吃太飽，怕再聞到肉的味道會不小心吐出來。」

聽到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，女孩毫不掩飾地輕笑出聲，笑著說大野君果然是個有趣的人呢。

「那妳呢？怎麼會跑到這裡來？」

「因為有話想對你說。」

身體為了消化剛剛攝取的養分，害得他頭腦有些轉不過來，大野緩緩抬起頭，回給對方一雙略帶疑惑的目光。對方不給他發問的機會，立刻接下去說。

「我喜歡你，大野君。你可能會覺得很突然，畢竟我們認識才沒幾天，但見識過你的舞姿以後就深深被你吸引，想要更進一步認識你。」

大野眼裡的疑惑一掃而空，取而代之的是微量的愧疚感和不太明顯的為難神色。驚訝當然是有的，他其實沒有什麼被人告白的經驗，而且對方又如此直率，沒有冗長的鋪陳。誰都希望能有人喜歡自己，沒有什麼比被別人肯定還要開心的事了，但此時此刻他卻只感到抱歉，因為無法接受對方的好意。

「抱歉，我有喜歡的人了。」

「這樣啊，還是來不及呢。」女孩的笑容變得含蓄了一些，卻沒有移開視線，語氣平靜柔和得一點也不像是剛剛被拒絕的人。「但你千萬別在意！就只是想讓你知道而已。」

睡前，大野把整個人縮進被單裡，盯著手機發出的微光，回想著夏生前輩最後和他說的那幾句話。大野君有和那個人說了嗎？心意要好好傳達給對方才行喔！即使像我一樣，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，還是能有所收穫，至少不會留下遺憾。

前輩雖然是笑著說完這些話的，但或多或少還是會覺得遺憾吧？畢竟人心都是貪婪的，嚐到了一點甜頭就會想要得到更多。大野點開手機裡的通話紀錄，看著停留在昨日中午的黑色小字，像一滴溫潤的墨，在象徵未來的空白畫紙上不著痕跡地渲染開來。

現在這個時間，相葉應該還在上班吧。他暗自鬆了一口氣，把幾張熱騰騰的相片傳送過去，這次他終於出現在合照裡，還笑著擺出小樹杈。

相葉把吧台上最後幾滴水漬給擦拭乾淨過後，回到休息室換下調酒師的制服，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撈出他沉睡已久的手機，看著幾個小時前傳來的相片，稍微緩解了工作久站的疲勞。大野明天就要回來了，沒想到這週居然會過得如此漫長。他輸入一行簡短的文字，告訴對方他明天休假，剛好可以一起吃晚飯。而還有些話他藏在心裡沒說，比如他其實是特意把排班錯開的。

那天中午和大野通完電話，他又回到剛睡醒的恍惚狀態之中，腦袋裡只能裝下一個念頭，就是好久沒聽見對方的聲音。他把舊床單換下來，塞進洗衣機裡，加了幾匙洗衣精按下開關，然後就坐在地板上看著單調的機械運轉。

他有些吃力地展開看似沒有盡頭的被單，終於把它架在陽台的曬衣桿上。住了這麼多年，相葉才想到要問：這床，是不是有點大？

時光好似回溯到他和大野認識之前，洗衣籃裡頭只有他的衣物，擺在玄關的另一雙室內拖被收納到鞋櫃，浴室的藍色毛巾和牙刷也被帶走了。寧靜的空間變得寂靜，連他的呼吸都被過多的氧氣給稀釋，想念悄悄在空氣中蔓延。

相葉拿起放在書架上的素描本，那是大野的所有物，還好時光沒有真的倒轉。猶豫了幾秒他還是選擇犯罪，偷偷翻開本子，看到密密麻麻的編舞筆記，搭配著動作分解圖，再往後翻幾頁，他的手就定格在半空中。和前面幾頁粗略的舞蹈動作不同，筆觸更加細膩，還打上了光影。那是他第一次調配給對方的酒，畫得可真好！應該付錢請大野來幫他們畫酒單上的配圖。

又往後翻一頁，以為會看到其他調酒，卻看到不該看的東西。相葉的良心受到譴責，果然不應該隨便翻閱別人的物品，但好奇心驅使他繼續往後翻。長方形的畫紙上刻著他的身影，穿著調酒師制服，細微的表情和動作細節都被完整保留下來。不僅如此，還有穿著居家服的他，戴著圓眼鏡的他，拿著梳子梳理狗毛的他。而每張圖都只壓上日期，沒有任何文字描述，卻都溫柔得出水，他差點認不得自己的臉。可惜的是素描本裡頭的人從來沒有直視過他的雙眼，這大概就是他從未發現自己被記錄下來的理由。

被按下暫停的時間緩緩流動起來，彷彿有某種不知名的封印被解開了。他想快點見到素描本的主人，聽他分享合宿的事，也想和他分享這幾天在酒吧發生的趣事。

大野把身後的門掩上，換上整齊擺放在玄關的室內拖，一腳踏進他想念已久的舒適空間。相葉伸出手想接過行李包卻被婉拒了，只見剛回到家的人把包扔在地上，低著頭慢慢縮短彼此間的距離，好不容易才抵達終點，把臉埋進他的胸膛，交換了一個漫長的擁抱。

「我想你了。」

終於把那天在電話裡真正想說的話說出口了，把臉藏起來果然還是有點幫助。離開相葉的懷抱，大野才敢對上他的雙眼，不抱期待地等候對方的答覆。他看見相葉笑得有些靦腆，彎彎的眼角一如既往地讓人心動，就算接下來會聽到調侃的話也不算什麼了。

「我也想你了。」

難得的坦率，換來了讓人臉紅心跳的答覆。大野用手捂著臉，故意輕咳了一聲，說他口有點渴，相葉就到廚房去替他盛水，讓他換好衣服到客廳等著吃晚飯。

他是不是可以再貪心一點，汲取更多讓人迷戀的溫度呢？大野已經不太害怕失敗了，至少他比先前多了一些把握，自己並非完全沒有機會。

tbc

努力收回想施虐的手，獻上一顆以假亂真的糖。小別勝新婚，某人差不多要開竅了。天然機械苦手，所以視訊電話是不存在的，請忽略這個bug。